*齐衡x伯力
在我离开之际,我会在梦中见到你。一直以来只有你。*
“元光元年,军臣单于遣子伯力入侍,献其珍宝,愿得都护。”
彼时七岁的伯力尚且不知大道狭邪的长安与风沙如雪的大漠有什么不同,也不知身旁本就为数不多的随从被逐一遣离,换上一副副低眉顺眼却陌生的面孔意味着什么。
只是在他经历过无数次向北参拜初升之日时背后的指指点点,在学堂上诵读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时身旁不加掩饰的窃窃私语后,饶是再迟钝的人也能明白个中一二。
八岁的伯力已经学会了入乡随俗,察言观色和沉默寡言。更多的时候他只会将自己藏在诺大的府邸中某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或读书,或习武,与一切的人与事隔绝。他如此的识大体,正好遂了不知多少人的愿,又年且尚幼,因而大体上还算是相安无事。
可惜大人们能暂且将目光投向别处,小孩子却未必如此。
这日下学,七八个顽劣的世家公子哥又将他堵在了学堂外的小径上,硬要逼着这个“哑巴鞑子”跳一段胡舞。周遭披着童言无忌外皮的恶言字字诛心,伯力攥紧了拳头想要反抗,却在重重包围与推搡下只能颤抖着咬紧牙关,无计可施。
倏尔,一个清朗却冷冽的声音自一旁响起,
“这就是夫子教你们的待人之道吗?”
顽童们闻声望去,一时间惊呼的有,道歉的有,向来人道歉的也有,纷纷作鸟兽散。
伯力低头平息了片刻心绪,方才抬起头看去,一下子愣住了。
来人面如冠玉,目朗眉秀,身姿挺拔如青竹,端的是一番名花倾国之态,正挂着一抹淡淡的笑容看着自己。
是当今齐国公的独子,长安城里数一数二的名门才子,齐衡。
也难怪那些小孩逃散,且不提齐衡年长他们六岁,又家世显赫,这齐公子向来以温润谦和名声在外,今天却是如此声色俱厉,难免叫人畏惧。
伯力连忙回过神来,局促地向齐衡再三道了谢,还没等对方回应什么,就落荒而逃了。
那时伯力还以为,这就是全部了,以后他们不会再有任何联系,齐衡这样满门显贵的人家自己如何高攀得起,只不过是举手之劳帮了自己一把。他就该在人群中众星捧月,而自己只配在冷僻角落独自芬芳。自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甚至谈不上各走一边,齐衡走的是阳关大道,自己恐怕连独木桥都挤不上去。
只是他想错了。齐衡不仅没有成为他生命中无数的过客之一,还经常邀他一同游玩,知晓他不擅社交之后,便更多的选择私下里见面,不时托人给他府上送来各式用品,后来干脆亲自登门拜访,其实也就多了一人,总共两人而已,却有如蓬荜生辉。
其实当时齐衡也没有想那么多,他只是觉得,伯力真实的一面,并不是他现在表现出来的样子,也不该是他现在的样子。他希望能把这个孩子从他过早背负的糟粕中哪怕解救出来片刻,让他至少在年少时能活的轻松一点。而这其中或许还有一点私心,他在看见伯力的第一眼就觉得,在冥冥之中,与之有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特殊缘分。
可对伯力而言,齐衡已然成了他漫长苦难中唯一的慰藉,成了茫茫人海中他与这世间唯一的联系。所以他也肆无忌惮的,不计后果的,将压抑了太久的最真实的自己,连同一颗炽热的真心,全然交付在了齐衡面前。
一交就是一辈子。
伯力最爱吃齐府的八珍糕,或者说是齐衡特供的八珍糕。因为早年波折种种,伯力常年脾胃虚弱,时常犯胃病,吃不下东西,而八珍糕即可作小食,又有药用,一举两得。齐家出品的特别之处在于,相比与寻常略清苦寡淡的配方,齐衡特地吩咐厨房多加了一味伯力最喜欢的桂花糖,甜而不腻,余味饶舌,伯力贪嘴起来,时常连饭都顾不上吃。但凡伯力拜访,桌子上必定有一盘完完整整地候在那。
如今的伯力虽然在人前还维持着疏离的模样,在齐衡面前却早到了一口一个哥哥,不知吊在他背上撒了多少回娇的地步。而齐衡自己,又何尝不是赤子之心未泯。齐衡时常惊叹于伯力对世事少年老成的见解,转头又无奈与此人幼稚顽皮的举动,倒也纵容着他的心性,不知不觉间就将更多的时间与伯力花在了一处。
然则齐家长辈向来对他们之间的来往颇有微词,一来二去次数多了,不待见的言语愈发肆无忌惮地传进他二人耳中,伯力进而数日不曾登门,大有重新缩回好不容易撬开了一丝缝隙的蚌壳之势,齐衡便索性变更策略,将阵地全然移去了伯力府上。
于是下人们便经常在庭院中看到,齐公子铺纸研墨,低头浅笑,伯力公子叼着糕点,于一旁舞剑,这样一幅岁月静好的画面。
有一回,大约是伯力冒失的过了头,惹得一向好脾气的齐衡也冷下脸来,没出声应答,齐衡也并非真的恼怒,还夹杂了当天公事上的不顺,多少有些迁怒的嫌疑,等回过神来,伯力已经有两日没敢来找他了。他顿感愧疚万分,准备寻人去好好道个歉,正走到院子里,忽然听见叩门声。
打开门一看,门外空无一人,空余石阶上无遮无掩的放了一盘八珍糕。卖相不佳,上头还歪歪曲曲撒了几点蔫了的桂花,一看便知是谁人情急之下亲自的手笔。
一瓣梨花自空中飘飘荡荡,落在了正中央。
齐衡弯了眉眼,拈起花瓣,小心翼翼地夹进书内,作了书签。
期冀连同氤氲不明的情愫,随着绵绵春雨,年复一年水涨船高。
又是一年春日,三月初三,红情绿意,出其东门。
他们在水边沐浴嬉戏,洗去一冬的世尘,将兰草铺洒在水面,顺流蜿蜒而下。
伯力泼水不敌齐衡,艰难的逆流几步,迎面揽住了齐衡的腰,不欲让他上前。
肌肤相亲的那一刹那,两人皆是一愣。
伯力长到了十六岁的年纪,身形已经开始抽条,快长到和齐衡一样的高度了,只是身板还不及本就精瘦的齐衡一半厚重似的,虽习武多年,线条有力而紧实,却还是显得单薄。脊椎骨一节一节历历可数,肌肤苍白,在阳光下白的晃了齐衡的眼。
河水冰凉,身躯火热。呼吸逐渐错乱,相连的那一片皮肤烫的像是要灼烧起来。
伯力的手圈在齐衡腰间,齐衡的手搭在伯力肩头,溪水潺潺而过。谁都没有下一步动作,两人维持着这个诡异的姿势,仿佛要将自己活成伸出水面的两块磐石。
伯力慕然抬起头,眸中盛着昔日从未见过的坚定而炽热的光芒,里面满满当当的,全都是齐衡。他说,
“哥,我心悦你。”
缄默短暂。
齐衡反手搂住了他的背脊。
那之后,二人便心照不宣的开始了一段风花雪月。
这日齐衡登门拜会夫子,顺便取回自己手抄的诫文,却见老头子没忍住投来探寻的目光,几次三番欲言又止,心下奇怪,取出手稿翻看,上面工整的写着,
“暂时因缘,百年之后,各随六道,不相系数。”
一板一眼,并无不什么不妥之处。
顺手翻过背面一看,霎时一怔。只见背面竟题了一句,
“日月长相望,宛转不离心。见君行坐处,一似火烧身。”
不羁的笔迹,除了伯力还能有谁。
齐衡表面上一本正经,礼数周全的辞别了一脸难言之隐的老夫子,背过身去偷偷弯了嘴角,抬手摸了摸腰上挂的玉饰。
那是一块竹子形状的玉,上好的玉材,颜色纯净,质地通透,背面还刻了他俩的小字,是伯力亲手雕刻并为他系上的。齐衡家从不缺奇珍异宝,可自那以后便再没有见他佩戴过其他的饰品。
好景不长待,风起云涌时。
边疆形势逐渐激化,霍将军“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名言已然响彻天下,朝堂上日日剑拔弩张,唇枪舌战。伯力的不甘与悲愤无一日不在对各路恶言恶语的隐忍中积蓄,直到终于在那日下朝路上爆发。
“匈奴暴逆?好一个匈奴暴逆,可你们汉人又何尝不是大开兵戈,欺我同胞?”
“伯力!”
齐衡大惊,赶忙环顾左右,厉声喝止。
伯力陡然噤声,梗着脖颈,站在原地平复了一会急促的呼吸。
他们一前一后,一言不发的回到了伯力府上。
酒过三巡,伯力喝的急了些,伏在桌边,像是睡着了。
齐衡给他披上衣服,正轻手轻脚准备离开,忽的被人扯住了衣袖。
沙哑而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那人说,
“元若哥哥,给我吧。”
齐衡浑身一颤。
伯力有多久没有这样叫过他了?
原本熟悉万分却阔别已久的依赖裹挟着不加掩饰的脆弱铺天盖地的袭来,一股脑将他砸了个猝不及防。
齐衡战栗着回头,撞进了一双烧得通红却异常清明的眼睛。那人接着轻轻晃了晃齐衡的袖管,声音里竟带了一丝哭腔。
“给我吧。”
齐衡猛地回身,将他推在了榻边,欺身而上。
第二日齐衡在房中醒来,府中人去楼空。
黄叶在空中打了个旋,落入窗下。
仿佛昨夜伯力拢在自己颈后的手与自己替他吻去的泪都只是一场了无痕迹的梦。
空留那块玉孤零零的摆在一堆衣物中央,与他隔着穿堂的凉风默然相望,昭示着这里曾经有人存在过。
伯力走了。
他的逃离计划早在何时开始谋算,又在暗中策划了多久,齐衡无从知晓。
骏马日行千里,伯力于大漠边缘勒绳,放眼望去,故乡旷远而苍凉。
万般情绪在心头澎湃,第一句话涌现在他脑海中:我终于回家了。
接踵而至的第二句却是:以后再也没有八珍糕了。
落日圆,塞草遥,走马川下,平沙茫茫黄入天。
伯力倒在满地疮痍中,血混着沙土沾了满身,他竭力将长矛插进地面,试图将自己重新撑起,却最终颓然倒下。耳边厮杀阵阵,战鼓擂擂,血水模糊了他的双眼,亦顺着他的盔甲渗入里衣,沾湿了他千疮百孔失去知觉的腰部和他花纹繁复的腰带。
那是齐衡的腰带,伯力那日站在床前踟蹰良久,唯一带走的一样东西。
他的意识已经有些含混了,脑中却不知为何突然异常清晰的出现了一个画面,那年在东门外,齐衡骑在马上,先人一步向外奔去,遽然回首,冁然而笑,伯力听见他向自己喊,
“伯力,快跟上呀。”
而此时远在长安的齐衡,行文正至要处,忽然心有所感似的一顿,抬眼看向窗外。
桃红又是一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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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出复联4钢铁侠
佛经背面题情书在历史上确有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