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batros

厕纸生产商。

向死而死


现在是北京时间晚上九点二十分。

我刚加完班,挎着包,梗着酸痛的颈椎向外走,去路口等出租车。初冬的寒风已然噬人,我整个人瑟缩着,把手深深地插进口袋里将大衣裹紧,如若不是厌恶呼出来的热气将口遭一圈布料都沾湿的糟糕触感,我恨不得整张脸都埋进围巾里。

 

不多时一辆出租车转过拐弯,我伸手拦下,它缓缓停在我身前。我在心底默记了两遍车牌号,拉开前门坐了进去,在落座前粗略扫了一眼司机的样貌,黑棉衣黑棒球帽,还带了副反光的黑框眼镜,整个人仿佛下一秒就与车厢的阴影融为一体。我告诉他目的地,他没有向我投来过多引人不适的注视,只是行了侧目礼,外加一句简短的问候,是个略微沙哑而低沉的男声。

 

车里暖气开的很足,却没有一般公共交通里空气不流通的污浊感,想必是经常换气的。这个颇能提升好感度的细节在我心底停留了一两秒,很快被铺天盖地的疲惫所覆盖,我找了一个舒展颈椎的舒服姿势靠着,偏头看向窗外。

 

暖气烘得人十分惬意,我眼睛逐渐眯缝,脑中只剩一根警惕的弦还颤颤巍巍地绷着,多半精神都已放松,近乎要开始假寐。就在我即将进入朦胧乡之际,一个声音突兀的在我身边响起:“这鬼天儿真冷啊。”

我骤然惊醒,只是意识还未与现实接轨,整个人都还懵着,含糊不清地应了声。

只听那司机复又开口,语气里还带了点调笑的意味,

“现在这个世道小姑娘家一个人坐车还是要提高点警惕,所幸我不是什么坏人,否则你这睡着了被拐到哪儿的大山里去卖了都没处诉苦去。”

意识逐渐回笼,我一边腹诽此人多管闲事,一边又十分心虚地认同他所说的确不假,而此时如果反问他“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坏人”,似乎显得太过幼稚与恩将仇报,我一时有些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尴尬了半晌颇为没头没脑地蹦出一句,

“这种天气也就该吃顿火锅暖和暖和。”

“确实,吃顿热乎的保温嘛。”

司机很快回答。

我突然发现,他的语调似乎总透着一丝漫不经心的慵懒,却也不会让人觉得轻浮,只觉得平常而随意,让人愿意亲近。

 

话虽如此,我也不欲与这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再有过多交流,再度侧头看向窗外。

只是那声音又锲而不舍似的响起,

“我前面从你们公司门口接了好几班客人,都差不多在饭点,就数你加班加的最晚。”

我一下让他戳着烦点,心说一个司机管的还挺宽,关你什么事。正当我因为想起方才工作上种种不顺而浮躁,心烦意乱决定不予回复时,他竟自顾自地接上了话茬,

“真挺辛苦的,恐怕也都没什么时间去吃火锅。”

我一时觉得好笑,这还是个话唠,也不用我搭话,自言自语就能跟自己聊上一壶,还挺有趣。

 

心下烦闷顿时疏解不少,我也颇为随意的顺口抱怨,

“是啊,迟早得累死,早饭都经常来不及吃。”

司机像是突然被打开了什么开关,

“忙归忙,不吃早饭可不行。我胃不太好,老毛病了,吃药也不管用,原来也是觉得工作忙,不怎么注意这方面,结果越是随便越会出问题,反而容易拖累工作。后来有一回让……让人发现了,每天早晨被提溜着在楼下小店吃了三个月的热干面,喏,就那种店,”

出租车正好驶过一条两旁挤满了各色小吃店的街,面条摊周围人头攒动,热气萦绕,

“那之后我就养成了按时吃早饭的习惯,这些年胃病还真就没那么频繁的犯了。哪怕是夏……大热天,早晨吃上这么热乎的一碗,一天也都有动力,更别提冬天了。”

 

我面对这劈里啪啦一通长辈式的说教一时有些哭笑不得,觉得此人发言颇为不识人间疾苦,可转念一想,他不也是个出来讨生活的司机么,怎么会不知社畜难处呢,又实在疲于过多攀谈,索性表面态度良好实则十分敷衍地点头称是。

出租车行过一盏又一盏路灯,像一轮又一轮接踵而至的月亮,撕开夜幕,咫尺遥远。

 

不久我们遇上了堵车。形形色色的车辆规规矩矩挤在一处,每一辆车后红色的尾灯将排气口排出的尾气映得通红,像是以这唯一的动静昭示着这不是一大块冰冷的躯壳,也像是苟延残喘地对八百年都不移动一厘米的车流提出抗议。

我混沌的脑子转动缓慢,只是盯着周围一成不变的景色看久了,突然发觉这不是去我家最近的路线,这边临近闹市区,就算到了这个点,人流量依旧不小。倒也不是不能走,只是绕远了,而方才两个路口前有一条小巷直接穿过去,可以直接到我家附近,这是周边司机共有的一个常识。我心下奇怪,于是便问他。

 

司机一时怔愣,支吾了片刻,

“啊……我才上道没几天,所以对这周围还不算很熟悉”, 又连忙补上一句, 

“耽误你休息时间了,真不好意思啊。”

语气十分诚恳与小心,挺奇怪的,明明只是挺普通一句话,我却能清楚的感受到其中的强烈的情绪,于是选择摆手示意无伤大雅。

 

我们停的路段旁恰好是一个公园。除了勾肩搭背拎着酒瓶子压马路的年轻人们,也有纵容孩子疯一整晚的家长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他们的孩子各自散落在一旁,有溜旱冰的,玩滑板的,也有踏平衡车的。

我余光注意到司机的目光长久的定在那群孩子身上,不免好奇,也顺着他的目光又看过去,小孩子们都带着护具,磕磕绊绊互相搀扶,动辄就要摔作一团,哈哈大笑,没什么特别之处。

 

他如梦初醒般的收回了视线,摸了摸鼻子,忽然开口,

“平衡车还是不适合小孩子玩,挺危险的。刚开始的时候容易重心不稳,滑两步就要往前栽,只能半蹲着慢慢往前挪,口头传授的那些经验也都不管用,得……有人搭把手自己一点一点去试,等熟练了以后就特别方便,随地蹲下都不成问题,去哪儿都能……”

话音戛然而止,因为车流总算有了点动作,司机立刻发动油门缓缓跟上。将热闹的公园,平衡车的话题,连同冗长等待的旧时光一同抛在了身后。

挺可惜的,他似乎有很多话想说。

 

也不知道是声音过低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我这时才注意到车载广播的存在,

“Hot summer nights, Mid July

When you and I were forever wild.”

一首《Young and Beautiful》正好放到结尾。插播了一段推销广告,声音穿透力极强,在人耳膜上聒噪的震动,直到我的耳朵好不容易从这场灾难里被解放出来,晚间娱乐八卦节目开场了。主播波澜不惊地转播今日头条八卦,某著名男星酒店夜会新戏女主,疑似假戏真做。

 

这一来二去我完全没了困意,干脆摆正身体,主动提起了话头。

我说,“这娱乐圈真是太乱,尔虞我诈,真真假假,别提戏外的,我听说还有不少剧组情侣剧组夫妻,就是拍戏的时候在一起,拍完无事发生。水太浑。”

“嗯……确实。”

这话痨竟不是个踊跃的吃瓜群众,话筒好容易握在我手里,我便滔滔不绝说开去,

“要我说也正常,演员必须入戏嘛,你自己都不相信你爱他,如何能够让观众信服呢。”

我俨然成为了一个自以为是的大道理复读机。

 

司机像是深吸了一口气,复又吐出,

“是啊,谁让人全神贯注的盯上几个月,都很难不动心吧。”

 彼时我并未感到有什么不对。

“如果非要在这份爱上加上一个期限,我希望,是一万年!”

我双手合一,十分做作地高声朗诵起了那句经典台词。

他低笑了两声,轻声说,

“要是一万年的目光就更难承受了。”

 

饶是我再沉浸在我娱乐圈评论家的角色中,也发觉,他并非真心在笑。那笑声甚至有些干,有些苦涩,没有了漫不经心的洒脱,也没有了游刃有余的调笑,空余一腔寂寥。我忽然觉得,这个明明坐在我半米之外的人好像离我很远,远的下一秒就要消弭进夜色里。

 

我似乎早已忘记这是个只会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开始为他的情绪变化而感到一丝毫无缘由的慌乱,忙不迭地岔开了话题,

“我呀,其实压根没谈过恋爱。曾经也有过那么一次机会,谁也没好意思先开口,拖拖拉拉,最后就这么算了……然后不久我就变成一只苦逼的社畜,也没那个心思了。”

 

司机居然很快接上,

“很多时候就差那一步,谁都没敢迈出那一步,谁都知道不能迈出那一步。”

故事走向俨然向我始料未及的方向发展,我敏锐的察觉到这其中一定有文章,屏气凝神,等待他的下文。

怎料等了良久,久到八卦节目都播完了,只等来了车载广播里观众点播的一首《好得很》,麦家瑜低低的唱,

“我自问,好得很,不稀罕得到,也伤无可伤

多么珍惜,太重了,也可抛低半路上。”

 

我总觉得依稀见听见了他轻的近乎无声的一句,

“过去了。总会过去的。”

有那么一瞬间,我也没分清,他这句话是对我说的,还是对自己说的。

 

我忽然觉得闷热的喘不过气来,抬手松了松自己的围巾。司机适时的打开了窗,寒冷的夜风呼啸而入,卷走了一厢暖气,卷走了纠缠思绪。

他微微侧头看向窗外,我这时才注意到,他眼镜后还栓了防掉落的安全绳,被冷风吹起,在脑后飘荡,各色灯光此起彼伏,洒落在他身上。

在灯火阑珊的映衬下,他暮然回首,冲我一笑,我听见他说,

“快到了。”

 

 

我很快便忘了有这么一号人物,更无从追忆他的样貌。

直到不久前。


“演员白宇将在他的新片中出演一位平凡的出租车司机。据悉,他为了更好的找到角色的感觉,曾亲自体验了一周出租车司机的生活。影片将于今年11月登陆各大院线。”

 

凛冬已至。


评论 ( 19 )
热度 ( 161 )
  1.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albatros | Powered by LOFTER